?文蒙瑞霞
83岁的老娘，也算是地主家女儿。这个地主的头衔给予她的，除了一双让她永远也洒脱不起来的小脚外，没有啥与众不同的印记，没有上过私塾，没有学过手艺，更没有碰过金银细软首饰之类。伴娘终身的是她那勤劳善良、吃苦耐劳的品格，使她历经风雨沧桑的磨砺而固守心慈仁厚、助人为乐的美德，生活安逸舒适而不忘依靠自己、勤俭节约的习惯。
娘从来都不肯闲下来，有时会翻腾出一堆旧衣服，弄得满头大汗，说要为老家的木门拼门帘，怕冬天的大北风刮着裂开口子，有时说要摸背背儿给孙子纳鞋垫。儿女加上孙辈已有13家40多人，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垫过她纳的鞋垫，几年里有15个孙子辈带着她纳的鞋垫分赴东西南北的8个城市读大学。她也为每个适婚的待嫁的孙辈都准备好了鞋垫，只等婚期到来。她总笑呵呵地说，奶奶手拙人不懒，耳聋眼不瞎，给你们纳几双袜垫儿，百年后好有个念想。
娘做鞋垫要费一番周折的，先要找出棉布类旧衣服、旧被单洗净烫平叠整齐，再从附近的油坊里买些油渣文火烘干，开水泡化，与差不多等量的面一起和匀，用刚开锅的水边烫边搅，直至搅成糨糊，才开始摸背背儿。选一块大些的布料铺在炕上做底子，用新毛刷刷上糨糊，将布一层一层贴上去，贴五六层，一张背背就是成了，最后刷一次糨糊后贴在太阳能照到或者通风的墙上，直到完全干了，才可依样剪出鞋垫来，再次粘上面子和里子，准备工作到位了，才正式进入纳鞋垫程序。我劝她不做也罢了，到处地摊上都有，买几双更省心。她不高兴了，“买袜垫儿？买回来的是我这样子摸的背背儿纳成的吗？如今这么多的好布料儿，放着白白糟蹋了！你们小时候穿的衣服东拆西补，大的穿过了再给小的补上穿，倒腾几回就成布毛衣（荒坡田垠上铲下来炕的草皮）了，哪儿有这么瓷板的布料摸背背儿！”
的确，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丰富，人们的价值观念也在更新变化，传统的手工因为耗时费工又缺乏技术含量，几乎被电脑和机器人所代替。做手工的人越来越少了，80后90后也许会忽略“背背儿”这一名词。但老娘提起她们一代人用背背儿做的手工仍然赞不绝口，梅兰竹菊、飞鸟虫鱼皆为巧手妇女的爱物，她们会绣在枕头上鞋垫上，孩子的鞋子衣服上，上房的台布节日的荷包上……精美的手工，无不寓意她们对真挚爱情的赞美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前些年，娘住弟弟家时，身子骨也还硬朗，洗衣做饭的事儿从不麻烦子女。我多次叮嘱娘，衣服换下来我用洗衣机洗，她不肯，“一件两件儿的几时等着攒够一缸呢，现在又不下地不碾场，洗个衣服累不着，热水就在手跟前，不麻烦你们了。”即使碰上要洗的衣服，她也推辞说，单衣轻巧，我就洗了，等换下毛衣床单，你就拿去洗。乡镇干部的弟弟和银行上班的弟媳妇，都没时间照顾家里，一家人做饭洗衣的事儿她都包揽了，连弟媳的袜子也不放过，弟媳妇换下的衣服放在自己卧室里，她也“毫不见外”地找出来给洗了。还常对别人说，养了儿子也就等于养了媳妇，她生分咱当老人的不能生分。
娘做饭更是变换着口味，讨媳妇孙子喜欢。姊妹们大多只在周未去转一趟，娘常常赶在下班时间做好大家喜欢的洋芋面筋、地软包子、荞麦面油坨……，逐个打电话叫兄弟姊妹去拿，不仅有儿女家的，还有孙女家一份儿。弟弟常跟我们玩笑，我家米面油费了不说，电话费也是居高不下啊。弟媳也说，幸亏咱们好几家子呢，不然亲戚邻居都有份儿了。娘赶紧说，又没有少了你一家子的。娘总是这么乐呵呵地做，急急忙忙打电话通知“吃货”们。她虽然不识字，却依葫芦画瓢认得家里每个人的名字和电话，以前用座机时，每家的电话都能记下，后来都有了手机，她也照着孙子写好的号码，一个个打过去，都是妥妥的。
冬天的腌咸菜泡*菜更是没有人能争得过老娘，哥哥家泡好了泡弟弟家的，弟弟家泡好了又泡姐姐家的。我不喜欢吃咸菜之类腌制食品，也就不主动张罗，她就打问我家几时泡菜，我推说麻烦很，不泡了，她还不以为然，“难道芸儿奶奶（指我婆婆）已经给你做上了？”我随便应称一声，想把这事给含混过去。她却不依不饶，追问再三，“他姑父不喜欢吃馓饭？你们吃煮洋芋总要下菜么！”真让你哭笑不得，娘这“强迫症”容易犯，你说过量的亚硝酸盐对人体有害她不明白，泡菜搁在暖气房子容易发酸浪费她也不计较，她认定的是冬季咸菜下馓饭的传统，自己腌咸菜泡*菜的手艺，曾受到村子邻里亲朋的夸奖，驻村工作队员的好评。
娘非常看重孙子辈的学习，特别是上了高中，她自愿多操一份心。年前，县城的学校普遍没有食堂，她生怕儿女们忙了耽误孙子的上学，总是叮嘱子女，你们要有事啊，早点给我说，要不娃娃放学回去没饭吃。只要得到给孙子带饭的托付，她会老早准备停当，放学一进她家门热腾腾的饭就上来了，早上六点一起床的荷包蛋，更是自家父母给不了待遇。娘才不管网吧游戏厅KTV互联网，对未成年人的诱惑，她认准学生就该乖乖上学读书。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管教子女的一套要求孙子辈。记得大侄女读高二时，与几个懒散学生混在一起，学习成绩直线下降，她得知后火气很大，拐杖直接朝侄女的小腿打去，任凭我怎么解释，她都不肯消气，盯着孩子质问：“我还不信了，一个高中生不好好上学念书，跟上“二流子”逃学就是叛逆了，我看你是福享的来，好穿好吃好喝供上，叛啥逆着呢？你爸爸你姑姑兄弟姊妹几个，都是打上初中开始就住在学校里，啥都靠自己个儿，吃不饱穿不暖的，咋没听说叛逆！”侄女真被奶奶的拐杖给吓坏了，乖乖回学校读书去了。
娘去银川打工的妹妹家住了一段时间，回来后一直不放心外甥女儿的学习，给妹妹打电话第一句就是把你家娃娃管教好，现在不抓紧，等考大学不坑死你才怪呢。我劝娘，这么远打电话，说点人家的好不行吗，她一个打工的，教育孩子能有啥章法。娘反驳说，你二哥还是种地的呢，当时种那么多地，还不管娃娃了，他教育的娃娃落在你们后头了吗？提这茬我还真无话可说，自己的确没有培养出如二哥家孩子一样高考全县前三甲的学生。
娘伺候花花草草也别有一番兴致，与小区里的叔叔阿姨一起培养的臭绣球、倒挂钟、仙客来摆满了阳台，一年四季都有花看，君子兰也能迎春绽放，经常吸引小区行人驻足观赏。她会不厌其烦地剪下枝条插在小花盆里，或者用种籽种出来，等长得有眉目了送儿女、送邻居。前几年还与小区邻居结伴逛花市，她看花，花市上的人看她的小脚，竟有花店老板好奇地问，这小脚提壶浇花会不会拌倒。这两年偶尔天气好了，也让儿女开车带她去花市看一趟，买几盆小苗苗拿回家来养育，我陪娘逛花市，往往禁不住姹紫嫣红的诱惑，盛开的杜鹃、含苞待放的茶花，是要买几盆的。
住到县城后，娘总是记着村子里的事儿，谁家的婚丧嫁娶、生老病死她都很在乎，生怕哥哥记不住漏掉了人情，冷不丁就对哥哥说，你姑奶奶三年纸快到了，你可记着走人情，你赵家三爸今年要引媳妇呢，你打问时间着，别错过了……，父亲去世早，这些年，亲堂叔婶也是相继离世，还剩一个堂亲三婶娘，女儿出嫁了，儿子务工成家在外地，婶娘一人留守。老娘甚是牵挂，子女回老家时，她总会准备一些用品要带给三婶娘。也常常要求儿女把换下的家具、换下的衣服留着接济困难亲戚。她每回一趟家，都会上邻居家窜门，回来后打电话唠个家长里短，村里有孩子要填报高考自愿，邻居孩子考高中差了2分要联系报名，亲戚报销住院费的申请表还没填好等等，跑腿事和举手之劳的活都让她给揽下了。她说，你们都是念过书的人，填个表不是难事儿，住在县城跑路方便些，别让人家跑来跑去，这多跑一趟耽工误事的，搭车还不得花钱啊。
娘也会提起解放前的舅舅家，50多口人的大家庭靠爷爷主持，对人担畜驮耕作，石碾碾米水磨磨面的日子满怀深情，对一家人齐心协力勤俭持家，乐善好施扶弱济困的家风甚为自豪。我就打趣她，您一个地主家女儿，连个银元宝啥样儿也没见过，还指望您给儿女留啥家产呢。娘一听急眼了，“你舅舅家只知道种地，是把各沟各洼撂荒地都开出来种粮食，攒粮食攒出来的地主，有啥金银宝贝呢，粜粮食换来的几个白元，解放时都充公了。要是个真地主，我就不是你们笑话的白人儿了！话又说回来，地主有啥好？我和你大不是地主，让你兄弟姊妹都上学识字。”的确，我家兄弟姊妹没有沾到地主舅舅家的荣耀，却受益于父母的勤劳。娘也常常提起大集体时代，靠劳动力吃饭时生活的艰辛，兄弟间相互猜疑甚至反目成仇，邻里间的恩恩怨怨，亲戚的疏离。是啊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*策的极左导致人心的扭曲，价值判断的狭隘，法治不健全不完善，使多少合法利益得不到保护，形式大于内容的运动伤害了多少人的身心健康。娘一双小脚东奔西走大炼钢铁的艰辛，难言其状，靠草根树皮维持辘辘饥肠拉扯孩子的困顿，怎堪回首。
80多岁的老娘，无论过去经历了多少曲折和磨难，有多少恩恩怨怨，她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善良，坚守着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，对生活总是充满热情。她晚年心态更平和，生活更敞亮，吃苦依然，勤快依然，对村子的怀念依然，对亲戚邻居的牵挂依然。
蒙瑞霞，教师出身，现在庄浪人大工作。喜欢偷来片刻清闲，享受翰墨美文，品味人生百态，偶尔也以文字记录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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