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叶亭四迷译《二狂人》题图,冈田三郎助绘,载《新小说》第十二年第三巻卷首,明治四十()年三月一日》
“狂人”的越境之旅
——从周树人与“狂人”相遇到他的《狂人日记》
李冬木
内容提要本论所述“狂人的越境之旅”,是指从周树人在留学时期与“狂人”相遇到他创作《狂人日记》从而成为“鲁迅”的精神历程的某一侧面,是在前论所完成的“狂人精神史”背景的基础上,对从《摩罗诗力说》到《狂人日记》之间的叙述空白的一个补述。笔者认为,在这两者之间还缺乏有机关联的说明,而由文艺作品翻译、创作和批评所搭建的与周树人相伴并且互动的“狂人越境之旅”则刚好构成了二者之间的精神衔接。本论呈现了周树人在这一历程当中遭遇“果戈理”和三种《狂人日记》的现场,“尼采”话语下的“高尔基”和“安特莱夫”,起始于“契诃夫”的“精神诱拐结构”,“狂人美学”的确立过程,乃至“明治俄罗斯文学”的精神和创作实践意义。周树人通过翻译,实现了超越跨语际意义的“狂人”之“境”的移植。《狂人日记》是“狂人越境”的精神抵达,也是37岁的周树人携同既往的新的一页的开始。
关键词狂人日记;周树人;果戈理;高尔基;安特莱夫
一“果戈理”与鲁迅的《狂人日记》
本论所述“狂人的越境之旅”,是指周树人在留学时期与“狂人”相遇到他创作《狂人日记》从而成为“鲁迅”的精神历程的某一侧面。由既刊拙文可知,在这一过程中,始终有一条由“狂人”言说所构成的“狂人精神史”相伴随[1]。本论试在此前提下,就业已提出并有过初步探讨的“文艺创作和评论中的‘狂人’”[2]问题做进一步的发掘和展开,以揭示文艺中的“狂人”对周树人文艺观、审美取向和文艺实践活动的影响,从而呈现一条文艺机制上的通往《狂人日记》的精神轨迹。
对于鲁迅《狂人日记》的探讨来说,“果戈理”仿佛是一个悖论式的存在:既明示着两篇同名作品的关联,又不足以用来说明鲁迅的《狂人日记》。鲁迅说他的《狂人日记》因“‘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’,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”,但“这激动”,是由于人们对外国文学不了解——“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”,因此他在“欧洲大陆文学”这一线索下,提到了自己的创作与年果戈理的《狂人日记》和年尼采的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的关联[3]。但他也同时提示了与果戈理和尼采的区别,即“后起的《狂人日记》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,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,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”[4]。强调“区别”是其中的重点所在。
周作人作为身边重要关系人,也早就指出果戈理“发花呆”的主人公与鲁迅的迫害狂的“狂人”形象乃至主题的不同[5];竹内实曾认真比较过二叶亭四迷日译《狂人日记》与鲁迅文本,发现了两者极大的不同,甚至在“形似”或“构成上一致”之处,也有微妙的不同[6];而捷克学者马里安·高利克(MariánGálik,-)在30年前甚至断言“鲁迅的说法和一些学者的努力都未能成功地让我们相信,除了那个标题,果戈理还给了鲁迅更多的东西;因为他们的主人公以及作品的内容和形式都是非常不同的”[7]——这种说法虽未免有些极端,但也和两者对照阅读之后的实际感受相符。尽管如此,如果借用某篇文章里的说法,那么就是,虽然“不能把鲁迅的创作发生限定在与果戈理或中俄之间的某一条线索”,但“比较、对照性分析”这两篇“同题小说”,仍是现在大多数论文“无法回避的思路”[8]。不过,对于探索鲁迅《狂人日记》的成因而言,这一思路的有效性却早已引起怀疑,于是,寻找与鲁迅的“狂人”精神相通的人物也就成了自然选项,而继果戈理、尼采之后,又有了对安特莱夫、迦尔洵乃至更多作家作品与《狂人日记》关系的探讨[9]。这些探讨对于走出已经定型化了的“无法回避的思路”,无疑具有开放性意义。但同时又由于它们大多是“平行比较”作业的产物,故而与彼时的周树人无论在事实关系上还是在文本层面,都有很大的距离。即,都没能回答周树人在他当时所处的现场目睹并面对的是怎样的“狂人”。
年9月,北京鲁迅博物馆意外获得了“鲁迅留日时期的两个日式装订的剪报册”[10],后来命名为《小说译丛》[11]。《小说译丛》剪贴有三篇果戈理作品,包括《狂人日记》[12]。可以说,这是彼时的周树人与“果戈理”以及“狂人”相遇的确凿证据,也是他与果戈理终生结缘的开始——晚年译《死*灵》并自费出版《死*灵百图》[13],当然是后话,却是他早年与果戈理相遇的一个决算。整个明治时代,果戈理被日译的作品并不多。自明治二十六()年到四十四()年,18年间只有17篇[14]。周树人在年5月到年5月一年内,集中收藏了三篇,不能不说对果戈理倾注了很大的